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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岳史学 || 李裕民:论晋学的求实精神
论晋学的求实精神
李裕民
“求实”两个字,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。在皇帝时代,史官要写皇帝或大臣,分寸很难掌握,好事常常要你夸大,坏事则不是抹平便是缩小。要秉笔直书,得罪了霸道的当权者,轻则贬官,重则会掉脑袋。一般人,在非文字狱时代,写点笔记或野史,危险性不太大,可能要敢写一些,但他们也有缺陷,也会为尊者讳、贤者讳,还要为亲者讳,写到自己或自己的亲友,隐恶扬善,这几乎是很普遍的。再则,由于每个人的所见所闻有一定的局限,有些国家大事及其内幕,不太了解,难免有道听途说的成分,即使想写准确,也很困难。不少人写回忆录时,往往记不清具体的时间、地点和人物。对于研究者而言,这里且不说那些投机取巧者和混饭吃者,只说真正想求实的人,要做到它,也很困难。一是资料不足,许多珍贵的第一手资料被有意无意损毁了,二是资料互相矛盾,真伪难分,必须下大力气考证。三是资料不确切,如历代正史,除了本纪注意事情发生的年月日外,各志、传等,大多没有具体月日,有时年份也不清楚。这是受体例的限制,史书需要有可读性,人物不能写成履历表。像沈括这样的大科学家,要纪念他诞生多少周年都很困难,他的生卒年《宋史》和有关资料都没有明确的记载,历经好几位大专家,多次反复论证,费了整整一个世纪时间,直到最近才搞清楚,可见求实的困难。“求实”难,三晋的学者却偏偏不怕危险、不畏艰难,发扬着最为可贵的求实精神,试看下述几个典型例子。
一、在晋董狐笔
二、司马光的求实与创新
二说不同,究竟谁正确?还需看一下旁证。
《旧五代史》卷117:“车驾至濠州城下。戊子,亲破十八里滩。寨在濠州东北淮水之中,四面阻水,上(周世宗)令甲士数百人跨驼以济。今上(即赵匡胤)以骑军浮水而渡,遂坡其寨,掳其战舰而回。……乙巳,至泗州,今上乘势麾军,焚郭门,夺月城,帝(周世宗)亲冒矢石以攻其垒。……十二月乙卯,泗州守将范再遇以其城降。”《旧五代史》所记与《资治通鉴》是一致的,值得注意的是,此史是宋初太祖在位时官修的,只会充分肯定太祖的功劳,不可能去缩小。再看曾公亮《武经总要后集》卷14记载:“濠州东北十八里有滩,唐人栅于其上,环水自固,谓周兵必不能涉。帝(周世宗)自攻之,命内殿直康保裔帅甲士数百,乗槖驼渉水,太祖皇帝帅骑兵继之,遂抜之。”此书,庆历七年(1047)修成,比《资治通鉴》早三十多年,所载内容全同,说明两者来源是一样的,当都来自宋初王溥所修《周世宗实录》,修实录时,当事人大多健在,不能不尊重事实,这种大事不会胡编捏造。《宋史》本纪当来自《太祖实录》(太宗、真宗都修过),此录专为太祖树碑立传,自然会夸大其事。然而这一夸大,又会和康保裔传发生矛盾,为了避免矛盾,又不得不对康传作加工,《宋史》卷446《康保裔传》中,对他在宋以前事只简单地提一笔:“保裔在周屡立战功。”具体是什么战功,不说。很明显,既然在本纪中已将打十八里滩的功劳全部归于太祖,在《康保裔传》就无法再提了。司马光不取本朝实录,而取《周世宗实录》,实际上揭了《实录》的短,其胆识和见识,非同寻常。司马光的可贵之处,还在于不讳本朝皇帝缺点,兹举一例如下:司马光曾计划继《资治通鉴》之后,编本朝历史,他作的《涑水记闻》便是作的史料准备。书中记录他的所见所闻,并一一注明提供资料者的姓名。目的为和官方的记载相互对照,以求真相。值得注意的是,在书中他记录了宋太祖的缺点,卷3条87说:“王嗣宗,汾州人,太祖时举进士,与赵昌言争状元于殿前,太祖乃命二人手搏,约胜者一。昌言发秃,嗣宗殴其幞坠地,趋前谢曰:臣胜之。上大笑,即以嗣宗为状元,昌言次之。”状元有争议,竟让二人来一场摔跤比赛,谁胜谁当状元,状元本来是比文才的高低,却以比武解决,实在荒唐。这样的荒唐事,历史上恐怕绝无仅有。它充分反映了宋太祖作风粗鲁的一面。此说得自韩钦圣,钦圣名宗彦,其祖父韩亿(972-1044)曾任参知政事、同知枢密院事三年多(《宋史》卷315本传及《宰辅表》),身居执政的高位,自然能听到一些秘闻,传给儿孙。流传时间长了,难免会有差错。考王嗣宗是开宝八年(975)状元,而赵昌言乃太平兴国三年(978)进士,根本不在同一榜,他不可能和王摔跤。那么由此是否可以得出结论,这条材料全是胡说?不能,因为还有一条重要的旁证。同书卷6条154载:王嗣宗很骄傲,看不起种放一家人,种放便毫不客气地揭他老底,说:“君以手搏得状元耳,何足道也。”嗣宗气极,上书攻击种放,从此真宗对种放不再像以前那么恩宠。这说明确实有“手搏状元”之事,只是对手是谁,已记不准,于是加到晚一榜的赵昌言头上,这当是后人传闻中产生的失误。司马光记录这些材料,是为考证史实作原始资料用的,绝不表示他个人完全赞同,这与一般自认为正确才记的书不同。李焘很理解司马光的用心,在撰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时,显然对此作过一番考证,最后在注文中引了“手搏状元”之事(见卷76),而不记其对手是谁。南宋初,学者王明清注意到这个问题,他查了更早的记载,核实其事,在《玉照新志》卷4中说:“宋咸(968-1048)《茂谈录》云:‘……开宝八年廷考,王嗣宗与陈识齐纳赋卷,艺祖命二人角力以争之,而嗣宗胜焉。嗣宗遂居第一,而以识为第二人。’”足以证明,角力确有其事,只是对象是陈识,而不是赵昌言。如果说上述事例,只是给后人看到他在具体历史问题上求实的成果,那么他在体例上的创新,给后人以更大的启示,那就是他独创的“考异”法,也即考据法。为后来的乾嘉考据学派开了先河。他首次在编写大型编年史时使用这一体例,将对同一事的各种不同材料,收集在一起,加以考证,寻求最可信的结论,写入正文。最后将全部考证成果编成一本书《资治通鉴考异》,凡30卷。它是我国第一部历史考据学的著作,此书一诞生,便在当时产生重大影响,南宋两位最杰出的历史学家李焘和李心传都采用这一方法,编成两部不朽的名著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和《建炎以来系年要录》,此外,又有范冲的《神宗实录考异》、吴曾的《春秋考异》、赵希弁的《资治通鉴纲目考异》等。这一方法还被应用到其他领域,出现了朱熹《韩文考异》、宇文绍奕《石林燕语考异》、无名氏《楚辞考异》等书,此外,叶绍翁《四朝闻见录》中有考异十则。清代毕沅沿用司马光的考异法修成的《续资治通鉴》,压倒了所有续修《通鉴》,成为传世名著。司马光编写《资治通鉴》,特别值得表彰的一点是,他将史和论分开。他认真考辨事实,一意求实,放弃了执政官不做,从47岁到66岁,花去了人生最宝贵的十九年时间,编成了既可靠又生动的大型史书。同时,又以“臣光曰”的方式,从宏观的角度和古为今用的目的发表自己的观点。大家知道,观点从来带有强烈的主观性,倘若和客观事实搅在一起,史书的可信度会降低。现在,司马光使史和论分开记述,就避免了这一缺点,不仅同意司马光观点的人可以读,持不同观点的人也可以读,都可以充分利用他的资料发表自己的看法。这就是《资治通鉴》之所以不朽的原因所在,也是他与司马迁并称我国历史家的“两司马”的原因所在。三、杨深秀在方志纂修上的求实精神
(作者李裕民,男,1940年生,浙江桐乡人,现为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、博士生导师,研究方向为宋史、文献学。)
本文原载于《晋学研究》第一辑,商务印书馆2021年8月出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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