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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岳史学 || 李裕民:论晋学的求实精神

唐潮杂志 2022-05-28



论晋学的求实精神


李裕民



求实,就是实事求是,坚持真理。在历史领域,具体的说,就编写当代史的史官而言,就是要秉笔直书,将信史留给后人,不为尊者讳、为贤者讳。就后世研究者而言,必须去伪存真,弄清历史真相。绝不因某种私利或搞运动整人,而任意歪曲历史。
“求实”两个字,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。在皇帝时代,史官要写皇帝或大臣,分寸很难掌握,好事常常要你夸大,坏事则不是抹平便是缩小。要秉笔直书,得罪了霸道的当权者,轻则贬官,重则会掉脑袋。一般人,在非文字狱时代,写点笔记或野史,危险性不太大,可能要敢写一些,但他们也有缺陷,也会为尊者讳、贤者讳,还要为亲者讳,写到自己或自己的亲友,隐恶扬善,这几乎是很普遍的。再则,由于每个人的所见所闻有一定的局限,有些国家大事及其内幕,不太了解,难免有道听途说的成分,即使想写准确,也很困难。不少人写回忆录时,往往记不清具体的时间、地点和人物。对于研究者而言,这里且不说那些投机取巧者和混饭吃者,只说真正想求实的人,要做到它,也很困难。一是资料不足,许多珍贵的第一手资料被有意无意损毁了,二是资料互相矛盾,真伪难分,必须下大力气考证。三是资料不确切,如历代正史,除了本纪注意事情发生的年月日外,各志、传等,大多没有具体月日,有时年份也不清楚。这是受体例的限制,史书需要有可读性,人物不能写成履历表。像沈括这样的大科学家,要纪念他诞生多少周年都很困难,他的生卒年《宋史》和有关资料都没有明确的记载,历经好几位大专家,多次反复论证,费了整整一个世纪时间,直到最近才搞清楚,可见求实的困难。“求实”难,三晋的学者却偏偏不怕危险、不畏艰难,发扬着最为可贵的求实精神,试看下述几个典型例子。


一、在晋董狐笔


文天祥《正气歌》列举古代正气的典范,首先提到的便是“在晋董狐笔”。董狐是晋国的太史,专职修史,史官的最高道德标准就是要秉笔直书,不怕得罪强权者,不怕掉脑袋。晋灵公是一个暴君,他要杀害名臣赵盾,赵盾只好出逃,当赵还没有出晋国的边境时,其弟赵穿杀了灵公,迎回赵盾。董狐毫不客气的写上“赵盾弑其君”,赵盾说:“是赵穿杀的,我没有罪。”董狐回答:“你是正卿,说逃亡,你没有出国境,回来后,又不去诛弑君者,这弑君之罪,不是你是谁?”在当时,赵盾大权在握,要杀董是很容易的,幸好,赵盾的人品不错,没有因此加害于董。孔子听说后,评论说:“董狐,古之良史也,书法不隐。赵盾是良大夫,为法受屈,当时,如果出了边境就好了。”(《史记》卷39《晋世家》)在古代,一旦确立君臣关系,臣有义务为君复仇,但如果臣逃出国境,即表示君臣之义已绝,可以不为君之死而讨贼了。董狐忠于职守,不畏强权,维护史官的尊严,严格遵守当时的书法,是符合那个时代的最高标准的,文天祥为之赞颂,完全正确。但从现在史学角度看,史料的记述应具有客观性,董狐笔法还是略有欠缺的,应该据实写赵盾出逃和赵穿弑君的经过,不应简单归到赵盾头上。


二、司马光的求实与创新


司马光的求实精神表现在不迷信权威上。司马迁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史学家之一,他所作的《史记》有很高的史料价值,但不可避免也存在着缺陷。对此,司马光编《资治通鉴》,利用《史记》时是十分慎重的,他一一作认真的考辨,对其正确者充分予以吸收,不对者则加以扬弃,并说明理由。如《史记·苏秦传》说到苏秦挂六国相印,联合对付秦国,使“秦兵不敢窥函谷关十五年”,司马光根据《史记》自己的记载,就否定了这一说法。因为事实上,第二年,秦就拉拢齐、魏,共同伐赵。又过了二年,秦公子卬出兵,大败魏国,虏其将龙贾(《史记·秦本纪》惠文王七年)。可见“秦兵不敢窥函谷关十五年”,乃是“游谈之士夸大苏秦而云尔”。(《资治通鉴考异》卷1)因而编《资治通鉴》时就没有采用这种夸大之词。司马光的求实精神还表现在尊重历史事实,决不随便给本朝皇帝抹油彩,也不隐瞒其缺点。这一点是很了不起的。前者之例如下:《宋史》卷1《太祖本纪》记载在后周显德四年时,周世宗出征南唐,赵匡胤为先锋,攻打十八里滩的一件战事。云:“时南唐寨于十八里滩,世宗方议以橐驼(即骆驼)济师,而太祖独跃马截流先渡,麾下骑随之,遂破其寨。因其战舰乘胜攻泗州,下之。”这是说:第一,十八里滩,是赵匡胤一马当先冲锋在前,攻下的。第二,泗州也是赵攻下的。然而司马光在《资治通鉴》中所记大不一样:“濠州东北十八里有滩,唐人栅于其上,环水自固,谓周兵必不能涉。戊子,帝自攻之,命内殿直康保裔帅甲士数百乗槖驼渉水,太祖皇帝帅骑兵继之,遂抜之。……辛丑,帝闻唐有战船数百艘在泗水东,欲救濠州。自将兵夜发水陆击之。癸卯,大破唐兵于洞口,……乙巳,至泗州城下,太祖皇帝先攻其南,因焚城门,破水寨及月城,帝居于月城楼,督将士攻城。……十二月乙卯,唐泗州守将范再遇举城降。以再遇为宿州团练使。上自至泗州城下,禁军中刍荛者毋得犯民田,民皆感悦争献刍粟,既克泗州,无一卒敢擅入城者。”这是说:第一,十八里滩之战,是康保裔首先率领数百甲士乗槖驼进攻,赵匡胤帅骑兵继之,而后占领的。第二,攻泗州,赵匡胤有焚城门,破水寨及月城之功,但城是在周世宗督将士进攻后,唐将主动投降的,而且明确说周方没有一名士兵进城。倘若是赵匡胤攻下的,怎么会没有士兵入城?

二说不同,究竟谁正确?还需看一下旁证。

《旧五代史》卷117:“车驾至濠州城下。戊子,亲破十八里滩。寨在濠州东北淮水之中,四面阻水,上(周世宗)令甲士数百人跨驼以济。今上(即赵匡胤)以骑军浮水而渡,遂坡其寨,掳其战舰而回。……乙巳,至泗州,今上乘势麾军,焚郭门,夺月城,帝(周世宗)亲冒矢石以攻其垒。……十二月乙卯,泗州守将范再遇以其城降。”《旧五代史》所记与《资治通鉴》是一致的,值得注意的是,此史是宋初太祖在位时官修的,只会充分肯定太祖的功劳,不可能去缩小。再看曾公亮《武经总要后集》卷14记载:“濠州东北十八里有滩,唐人栅于其上,环水自固,谓周兵必不能涉。帝(周世宗)自攻之,命内殿直康保裔帅甲士数百,乗槖驼渉水,太祖皇帝帅骑兵继之,遂抜之。”此书,庆历七年(1047)修成,比《资治通鉴》早三十多年,所载内容全同,说明两者来源是一样的,当都来自宋初王溥所修《周世宗实录》,修实录时,当事人大多健在,不能不尊重事实,这种大事不会胡编捏造。《宋史》本纪当来自《太祖实录》(太宗、真宗都修过),此录专为太祖树碑立传,自然会夸大其事。然而这一夸大,又会和康保裔传发生矛盾,为了避免矛盾,又不得不对康传作加工,《宋史》卷446《康保裔传》中,对他在宋以前事只简单地提一笔:“保裔在周屡立战功。”具体是什么战功,不说。很明显,既然在本纪中已将打十八里滩的功劳全部归于太祖,在《康保裔传》就无法再提了。司马光不取本朝实录,而取《周世宗实录》,实际上揭了《实录》的短,其胆识和见识,非同寻常。司马光的可贵之处,还在于不讳本朝皇帝缺点,兹举一例如下:司马光曾计划继《资治通鉴》之后,编本朝历史,他作的《涑水记闻》便是作的史料准备。书中记录他的所见所闻,并一一注明提供资料者的姓名。目的为和官方的记载相互对照,以求真相。值得注意的是,在书中他记录了宋太祖的缺点,卷3条87说:“王嗣宗,汾州人,太祖时举进士,与赵昌言争状元于殿前,太祖乃命二人手搏,约胜者一。昌言发秃,嗣宗殴其幞坠地,趋前谢曰:臣胜之。上大笑,即以嗣宗为状元,昌言次之。”状元有争议,竟让二人来一场摔跤比赛,谁胜谁当状元,状元本来是比文才的高低,却以比武解决,实在荒唐。这样的荒唐事,历史上恐怕绝无仅有。它充分反映了宋太祖作风粗鲁的一面。此说得自韩钦圣,钦圣名宗彦,其祖父韩亿(972-1044)曾任参知政事、同知枢密院事三年多(《宋史》卷315本传及《宰辅表》),身居执政的高位,自然能听到一些秘闻,传给儿孙。流传时间长了,难免会有差错。考王嗣宗是开宝八年(975)状元,而赵昌言乃太平兴国三年(978)进士,根本不在同一榜,他不可能和王摔跤。那么由此是否可以得出结论,这条材料全是胡说?不能,因为还有一条重要的旁证。同书卷6条154载:王嗣宗很骄傲,看不起种放一家人,种放便毫不客气地揭他老底,说:“君以手搏得状元耳,何足道也。”嗣宗气极,上书攻击种放,从此真宗对种放不再像以前那么恩宠。这说明确实有“手搏状元”之事,只是对手是谁,已记不准,于是加到晚一榜的赵昌言头上,这当是后人传闻中产生的失误。司马光记录这些材料,是为考证史实作原始资料用的,绝不表示他个人完全赞同,这与一般自认为正确才记的书不同。李焘很理解司马光的用心,在撰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时,显然对此作过一番考证,最后在注文中引了“手搏状元”之事(见卷76),而不记其对手是谁。南宋初,学者王明清注意到这个问题,他查了更早的记载,核实其事,在《玉照新志》卷4中说:“宋咸(968-1048)《茂谈录》云:‘……开宝八年廷考,王嗣宗与陈识齐纳赋卷,艺祖命二人角力以争之,而嗣宗胜焉。嗣宗遂居第一,而以识为第二人。’”足以证明,角力确有其事,只是对象是陈识,而不是赵昌言。如果说上述事例,只是给后人看到他在具体历史问题上求实的成果,那么他在体例上的创新,给后人以更大的启示,那就是他独创的“考异”法,也即考据法。为后来的乾嘉考据学派开了先河。他首次在编写大型编年史时使用这一体例,将对同一事的各种不同材料,收集在一起,加以考证,寻求最可信的结论,写入正文。最后将全部考证成果编成一本书《资治通鉴考异》,凡30卷。它是我国第一部历史考据学的著作,此书一诞生,便在当时产生重大影响,南宋两位最杰出的历史学家李焘和李心传都采用这一方法,编成两部不朽的名著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和《建炎以来系年要录》,此外,又有范冲的《神宗实录考异》、吴曾的《春秋考异》、赵希弁的《资治通鉴纲目考异》等。这一方法还被应用到其他领域,出现了朱熹《韩文考异》、宇文绍奕《石林燕语考异》、无名氏《楚辞考异》等书,此外,叶绍翁《四朝闻见录》中有考异十则。清代毕沅沿用司马光的考异法修成的《续资治通鉴》,压倒了所有续修《通鉴》,成为传世名著。司马光编写《资治通鉴》,特别值得表彰的一点是,他将史和论分开。他认真考辨事实,一意求实,放弃了执政官不做,从47岁到66岁,花去了人生最宝贵的十九年时间,编成了既可靠又生动的大型史书。同时,又以“臣光曰”的方式,从宏观的角度和古为今用的目的发表自己的观点。大家知道,观点从来带有强烈的主观性,倘若和客观事实搅在一起,史书的可信度会降低。现在,司马光使史和论分开记述,就避免了这一缺点,不仅同意司马光观点的人可以读,持不同观点的人也可以读,都可以充分利用他的资料发表自己的看法。这就是《资治通鉴》之所以不朽的原因所在,也是他与司马迁并称我国历史家的“两司马”的原因所在。


 三、杨深秀在方志纂修上的求实精神


杨深秀是戊戌变法的主将之一,他是六君子中唯一的进士,不仅政治上有抱负,学术上也很有见树。他的知识面特别宽,儒、释、道,医、小说,无所不看,著有《文集》、《雪虚声堂诗集》等。其史学方面也颇有成就,只是被他政治上的名声掩盖了,在这里,有必要给予揭示,这方面的代表作便是《闻喜县志斠》、《志补》、《志续》各4卷。这是一种特殊的体例,在地方志的编纂史上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名著。在他以前,乾隆三十年(1765)曾修过县志,到光绪五年(1879)他再修时已过了二百多年了。后修的志,一般的做法是推倒重修,或者只续修前志以后之事。杨深秀则不然,他见前志之板完好,其大部分内容尚有价值,保留旧志,可以节省经费,于是另修三志。这三志是:一、对前志以后之事,作《志续》四卷,这是沿用上述第二种做法。二、对前志缺收的内容,则作《志补》四卷。三、对前志失误处,则作《闻喜县志斠》四卷。后两者可以说是他的新创。这三志和前志合在一起,就是一部全新的志了。其中《志补》表现其收集资料之勤,知识面之广。而《闻喜县志斠》反映了他的考据水平与求实精神。书中最有特色的是建置沿革、人物、职官、选举、艺文,它分别吸收了清代三位考据家的特长而修的。建置沿革的撰写,沿用的著名历史地理专家戴震《汾州志》的体例。对闻喜地名自古以来的变化,广征博引,逐一考证,纠正明李汝宽《桐宫辨》之失,文献之外,还引用碑刻资料,如以宋代的碑刻证明当时已有上姚、宋村、西傅等村名,只是今天宋村扩大为东、西二宋村,西傅讹为西阜而已。又,今天已属夏县的大李、沙流等村,宋碑表明在宋代则属于闻喜,可见历史上县域是常有变化的。人物、职官、选举类,以正史、碑刻为主,辅之以传记、别集、家谱,“主客互纠,有遗必拾。”则仿照毛奇龄的《萧山志刊误》的做法。旧志没有艺文类,则又引用朱彝尊《经义考》的体例,收入历史上闻喜人所撰的各种著作,不论现存的或已佚的书,都予收入,计经部45家61种,史部80家105种,子部47家73种,集部80家11部,总计350种书。一部《四库全书》收入了3461种,一个小小的闻喜县,其著作竟然相当于它的十分之一,可见其文化发达的程度,和曾经在国内占有的地位。其中郭璞、裴秀、裴松之、裴子野、裴駰、裴頠、裴度、裴光庭、赵鼎都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,涵盖了文学、哲学、史学、天文、地理、医学、军事学、法律学、艺术、宗教等领域,既有高深的学术著作,也有通俗的启蒙读物,如《读书法》、《小学必读》、《蒙求》、《诗法入门》、《学文枢要》,还收入了最易被人忽视的妇女作品,如潘梦鸾的《兰雪诗草》。杨氏说,他这样修艺文志,目的有三:一是为地方增色,二是使后人振奋,三是为愿意解囊出版者提供书单。可谓思虑缜密,用心良苦。上述三位山西学者的著作,难免会有一些缺点,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在史学上的巨大成就和深远影响,他们的求实精神永远值得后人学习和继承。



(作者李裕民,男,1940年生,浙江桐乡人,现为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、博士生导师,研究方向为宋史、文献学。)


本文原载于《晋学研究第一辑,商务印书馆2021年8月出版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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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字来源/“晋学研究”公众号责任编辑/李歌飞审核/江炜炜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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